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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握着他的铅笔,煞有介事地询问起来。
“这儿有什么特色菜吗?”
客人给他上了一份特色菜。
日后,每当旅人坐在一家餐厅的餐桌上吃饭时,他总能想起当时那位客人给他上的那道特色菜,伴随那道菜而来的是餐厅里的点唱机发出的刺耳声音,那时候,旅人认为这家餐厅年久失修,配套设施也并不完善,在这样令人不适的环境里,一台坏掉的点唱机妥善地出现在了那里。
要么就是这位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客人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但更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他也许在某个时刻惹怒了他,即使是像他这样忠厚老实的陌生人也会被什么难缠嘈杂的东西给惹怒,这倒也是时有发生的事。
在他领着旅人走进房间的路上,旅人注意到这位客人总是把目光投向走廊两边的画像上,那些画像上画着的多半是那儿的历任主人,旅人学着客人的样子认真查探那些陈旧过时的画作,很遗憾,爬满裂缝的墙壁上并没有他的脸,他把他的心情控制得无比完美,哪怕你当时站在他右手边伸长脖子去盯他的脸,我想你也不会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旅人心想,也许是我当时轻佻的态度惹怒了他,他用一种那么虔诚的目光打量墙上的画,而我的态度显然与他不符,他身上的气质与那儿的整体气氛完全吻合,那恐怕不是被时间的沙河洗涤出来的意外,这位客人不可多得的教养使他的愤怒在胸腔中来回打转,但这绝不代表一切都会归于沉寂,他的那些汹涌的烈火迟早要在一个无法挑剔的节点上爆发出来,而这种有规律的行动对我而言相当不利。
旅人知道,他惹到了这位客人,这位客人对点唱机做了手脚,当他吃饭的时候,点唱机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声音,彻底破坏了这样一次用餐体验。
“我们现在算是在用餐吗?”
她说。
“我想不算。”
旅人回答道。
他们现在围着一张圆桌坐在了有四条腿的椅子上,桌面布满划痕,地板吱嘎作响,天花板凹槽里时不时地落下昆虫触须,被豢养的鹦鹉孜孜不倦地高叫,桌子上摆着的是杏黄色的玻璃花瓶,花瓶个头不小,大概有旅人的两条腿那么长,约略有他的肩膀那么宽,这么个巨大的花瓶刚好躺在他们中间,因此旅人完全无法通过眼睛来观察她的面部表情和衣着细节,只能凭借玻璃和猜测来维持这场浅薄的对话,在同她说话的过程中,他必须不断提醒自己这种花瓶无法装进餐盘里,花瓶里的东西也绝对不是他的晚餐,他得控制自己的食欲,以免把嘴巴伸进花瓶里去。
一开始,他一坐在餐桌附近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那道由客人呈上来的特色菜,这让他胃口大开,他不管不顾地把服务员端过来的饭菜塞进嘴巴里,很快,他的体重达到了一个让他不太满意的程度,旅人并不担心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一如既往地走来走去,转来转去,指望能迎来什么转机,是啊,那位高雅的客人不可能做出这种龌龊卑劣的事,有关他的传闻和旅人的阴暗心思毫不相关,他不屑于摆弄一台老旧的点唱机,也不乐意让他宝贵的目光停滞在正于灰烬浅滩中嬉戏的画像上,恐怕机器本来就出了问题,在这一方面上并不包含人类的干涉,要么就是那首歌的调子本就和旅人的趣味与情调背道而驰,那首歌节奏明快,虽说如此,它仍旧会给我们的耳朵带来不少负担。
她的声音透过花瓶传递过来,她的声音重又唤起了旅人几近沉眠的情绪,在过去的某个时候,他也曾听到过类似的话或是类似的声音,那是在一座幼儿园里,要么就是某个小学,在旅人品尝那道由客人端上来的特色菜之前,他们那儿有厨师吗?一切事务都由客人独自处理?他能忍受得住那种毫无止境的举措吗?他当时为什么要去那座幼儿园?也许是幼儿园的老师们邀请他去参观那儿的环境与学习氛围,在那之前,他还从未见识过孩子们是怎样生活的。
他被领进了那座幼儿园,旅人本以为这儿会充满欢笑声和哭泣声,但他的固有推测并未全部得以证实,那座幼儿园里总是有谁在笑,但只有一个孩子哭个不停。
通过询问得知,当然,这问题并不是旅人提出来的,领旅人来的老师把问题抛给了他的同事,旅人猜测这些事时有发生。
据那位老师所说,这个哭个不停的孩子热衷于给其他孩子起绰号,他以极为丰富的创造力和停不下来的创造热情来对待这件事,这些外号通常带有侮辱性,并且绝不重样,你很难想象得出一个孩子是如何知道那些听起来有些粗鲁的词汇的。
这位孩子给其他孩子起的那些绰号只供他自己使用,幼儿园里的别的孩子似乎对这些绰号并无兴趣,但他们绝不喜欢听到那些绰号从其他人的嘴里冒出来。
这位善于起绰号的孩子逐渐接收到了来自同学们的反击,他们也给他起了绰号,当然也带有一定侮辱性,他立刻就哭了出来,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现在,哭到旅人过来参观,也许在他走后也不会停下来,他的那些哭声总会在某些时候自然融洽地在旅人耳朵边冒出来,在这之后,在他离开这座幼儿园之后,在他躺在客人为他安排的床铺之上的时候,他总感觉自己又听到了那种哭声。
事实上,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孩子,忘记了他的脸和他的名字,那座幼儿园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当时那位领着他走进幼儿园的老师与他之间的关系也被繁忙的业务和杂乱的讯息冲淡了。
他在客房床垫上听到的哭声一定不是当时那个孩子所发出的哭声,他不清楚这种声音究竟是属于哪种生物的,那位孩子喜欢给别的孩子起绰号,但绝不允许别人喊属于他的绰号,旅人四下张望,这间客房在之前从未被使用过,他用衰老的眼光打量着那张小小的木桌上的镇纸与茶杯,他觉得那位客人马上就要来呼唤他去餐厅了,他已然听到了过道与厅堂交叉处的隐隐钟声以及杯盘之外的悠扬乐曲,果然,客人敲了敲他的门,问他想吃什么。
我更想尝尝你们这儿的特色菜,旅人说道。
他说这话时还从未见过这儿的特色菜,这道菜会让他心旷神怡,这道菜会让他心醉神迷,从此之后,他再也吃不下去别的东西了,他的舌头一挪动就想起了这时候的这道菜,旅人挪了挪自己的舌头,他在那儿挪来挪去,他紧盯着桌子上的这道特色菜,一道桌子上的特色菜,一道特色菜。
客人敲了敲他的门,问他想吃什么。
他对客人说,我想吃一道特色菜。
他说,我想吃一道特色菜。
一道特色菜,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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