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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高脚杯(第3页)

他们走得比夜色扩散的速度要更为缓慢。

一楼,一座声音的坟墓,除了与肮脏昆虫为伍的潮湿影子之外,没人肯在这里居住;二楼,一次镇静的预告,一次关于推理小说的剧透,人们感到无比恶心,但进程仍旧要继续;三楼,一种带有启示性的神奇数字,两次截然相反的变化,与你同行的同伴躲进他的那扇坚固安全的、新更换过的防盗门里,躺在明亮的房间内的松软沙发上闭目养神;四楼,一对夫妻;五楼,一个他自己的家,他用钥匙打开门;六楼,一枚他多次遭窃后回报给他的硬币、饱受折磨的稀薄亲情、他费尽心力维系的信号的芳泽、还有伺机点燃他的古老仇恨以及严苛且晦暗的一个又一个摄像头。

齐晓目用右手的手指关上通往屋外的楼梯间的门,然后走进那个除他之外无人知晓的狭窄、封闭的屋子内的楼梯间里,他随着楼梯间旋转的时候,房子外面一声鸟叫也没有。

等长长的楼梯被他走完了之后,齐晓目来到那个隐蔽的房间,坐在那把每隔几个星期都要重新坐一次的椅子上,他刻意地呼吸了几下,随即伸出手把胸前那个红栗色的抽屉给拉开,将里面的双筒望远镜取了出来。

望远镜的镜筒轻柔地贴上了他那双带有些微黑眼圈的双眼,一阵刺骨的冰冷感沿着他的眼眶从容不迫地朝肌肤深处挖掘,从望远镜另一端流泻出来的是一堵他用质朴的双眼也能看清的桌子对面的暗红色墙壁。

齐晓目把望远镜从脸上取下来,随手搁在平滑、含有金属光泽的木头桌面上,似乎有几阵隐隐约约的叫喊声划过黑漆漆的夜间景象飘进了他的密闭房间里。

他从另一个狭小但装得满满当当的抽屉里取出一块被塑料纸包得滴水不漏的泡泡糖认真仔细地端详起来,也许他打算从那上面看出什么不易察觉的痕迹或是包装纸上的漏洞来,那些善于四处寻觅食物的昆虫并没有盯上他的这块仍旧完整无缺的泡泡糖,他因而可以放心大胆地将它那五彩缤纷的包装一层一层地撕开,进而盯住那块粉红色的、表面覆盖着少许粉末的糖果,最后把它轻巧地送进自己微微张开的那张嘴巴里。

在这全部的过程中,那块泡泡糖始终像一个被人们抓住把柄的公众人物那样保持沉默、一动不动,它让一个虚假的死神耗费掉片刻的时间依附在它身上,期待它逼真的沉默能帮助自己摆脱一切来自于外部的困境。

但齐晓目很快就用平日里狡猾地躲避在利齿背后的舌尖将它卷进了漆黑、幽深的口腔里,他把上牙和下牙碰到一起,监狱铁门关闭时所发出的清脆的碰撞声响了起来——那块泡泡糖被关在了这儿。

接着,他开始用生长在各个位置的牙齿不厌其烦地去撕扯它,他锲而不舍地用那条长长的舌头翻弄着嘴巴里韧性十足的糖果,直到它坚硬、有棱角的外壳在缓缓涌来的唾液里彻底融化之后才罢休。

他敏锐地感觉到那块泡泡糖眼下正软软地耷拉在他的舌头上,这条舌头立刻像被鱼咬住的鱼竿那样给他一种忽然的、逐渐下沉的感觉,齐晓目稍显费力地挪动着自己的舌头,通过它与口腔各处的一次次碰撞将还未完全成型的泡泡糖细腻地包裹在整条舌头上,这项工作让房间内时钟的秒钟孤独地颤动了几十下,尽管花费掉了不少时间,他还是圆满地完成了所有必不可少的正式工作前的准备。

现在,他胸膛里的那台电风扇正通过布满泡泡糖的舌头像个英勇无畏的战士似的朝口腔之外的世界猛烈地吹气,之后,他的风扇电源被谁从插座上拽了下来,从他的身体内部冒出来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最后完全消失不见,那团泡泡糖以他粉红色的舌头为中心,变幻出了一片相同颜色的空间,那个慢慢膨胀的泡泡如同沙漠远端的瀑布般不可思议又美妙烂漫,在它那样鲜明的颜色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一团浑浊、苍白的雾霭,随着这团雾霭逐渐收缩,那个粉红色的泡泡也在他的嘴巴那儿挥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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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晓目把使用过的泡泡糖从嘴里取出来,贴在望远镜的其中一个镜片上。

假如这儿有一名旁观者,齐晓目突然想道,这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合理地猜到了我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但他的这种猜测也恰好以相同的含义成为了我的一份助力,假如有谁想要抓住我……他的思绪牵引着他走进了一座恶毒的雪山之上的冰天雪地里,他全身上下颤抖起来,好像李从水或是某个别的陌生人已经猜到了这儿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他在一阵彩雾般的恍惚之中看到了一个和他长得极为相像的、被带进了一栋矮小的建筑物里的年轻人。

齐晓目很快就回到了他的那把椅子上,他像万往瑜的电影里的那个打中床头柜的人似的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幻觉,并非直觉。

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一部早已损坏了的、过时的手机,它所能呈现出的影像和整个身躯都在大约两年前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故障而冷漠地落入了屏幕上的那片黑色的安静的包围之中,无论齐晓目试图运用何种手段唤醒它,它都绝不再给出任何答复。

现在,它那由无数个冰冷、死寂的精妙零件组成的宁静残骸正孤独、放纵地躺在齐晓目右手边的第三个抽屉里,他的右手和抽屉上那个滑溜溜的把手的多次接触让它在灰尘的荒漠里得到了一小块手掌形状的鲜艳绿洲,但在这片荒漠深处待着的不再是什么泡泡,而是齐晓目的那部旧手机。

他把它拿了出来,像对待一位失散多年的朋友那样对待它,实际上他每过一段时间就来这儿看看它,这段时间的长短取决于他头脑中的启示的灵敏程度,他不断改换自己所在的位置,以让他头脑里那些不稳定的信号得到巧妙的控制,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和他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并无不同。

齐晓目用一块蓝灰色的手帕擦拭着那个没有多少灰尘的屏幕上的灰尘,这块手帕也是特地为它准备的——因此从来没在齐晓目生活当中合适的场景里登场过。

即使手帕迫切的出场心情有时和他本人的基本意愿相吻合(比如有一次他把可乐洒在了衣服上),但就像每一个称职又严肃的导演那样,齐晓目踩在欲望的尸体上拒绝了自己的声音。

那块一周只被使用一次的手帕被他收进了裤子口袋,一股源自于他嘴巴的再一次的无形的阵风从屏幕上方掠了过去,齐晓目让这部坏掉的手机重又独自待在那儿,他站起身去做第四件事情。

一个小收纳盒的盖子跟着他的手掌向空中平稳地上升,随后在一旁的桌面上降落,齐晓目凝视着盒子里纠缠在一起的难以辨别的充电线,他随手拍了拍自己的脖子——一只异常活跃的苍蝇在附近的空气里遨游——用另一只手把那几条颜色大致相同的线条取了出来,倘若这是一道试卷上的选择题,那么现在就是幸运这个词汇从词典里跳出来发挥实际作用的时候了,他并不知道哪条充电线是属于那部手机的,不过这里面显然有一条从它那儿滋生出来的纽带,其他几条则大概属于某个拒绝退货的商家卖给他的拒绝工作的深黑色的吹风机(它在快递包裹里度过的时间比它在工作场所里花费掉的时间要长)、某个像蜜蜂那样发出声音的剃须刀、一块能够自然而然地创造更多的与室友之间的自由搏击机会的机械键盘(过去住在他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在房子里听到了键盘运动的声音)、某个不再被人使用的手柄(因没有背键而饱尝灰尘的侵袭)、另一个坏掉了的吹风机、一个行动迟缓的鼠标、一个棠自龄送给他的宛如一颗浓缩而成的月亮般的失败的台灯(他一次都没有使用过他,它受尽了他的冷落,这不是第一次)、一个冷白色的大型热水壶(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常常使用它)。

这些黑色眼镜蛇的主人已经被他丢进了专为它们准备的棕色纸箱里——等待某个偶然的机会以将它们妥善处理。

是那些比它们更加方便、顺手的设备把它们悄悄推进垃圾箱里的。

那些需要更换电池的装置,还有它们拖着的那些演化成使用者镣铐的线条,这些特点全都促使齐晓目在心血来潮但早有预谋的某个时刻平淡地把它们抛弃掉,结账时的数字没让他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产生战栗或收缩,不过也许他会把压缩在井底的悔恨全部倾注在几个月或几个星期后的自己身上。

不管怎么说,那些被替换掉的键盘、吹风机、鼠标不会再出现在他房子内任何一个明亮的角落里,但它们留下的充电线还停留在这儿——一个在他的活动范围内但却时常遭到忽视的角落。

他想找个时间把这些充电线清理出来,搁置起来,但这样的时间永远无法到来,他的生活没有给它留下一块可称之为容身之所的时钟,这个想法消失的速度和它出现的速度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它们两个像克隆人似的睁大双眼。

齐晓目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放任这些破坏规则的充电线无节制地纠缠在一起,他的懒惰勤奋地、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出现在每个本该由他本人来抉择的混乱路口,他的懒惰让他每次都失去方向,让他在悔恨中一醉方休。

现在,他该怎样处理这些充电线?一条稳定的、不会出现混乱路况的道路就和往常一样摆在他面前:他当然可以费上一些力气来把那部手机的充电线从里面艰难地抽出来,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过去的他已经为现在的他忠诚地证明了这一点,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节约时间。

他也能拨动方向盘,开着出租车驶向另一边——趁现在把那些充电线永恒地、一劳永逸地彻底解决,在他详细地思考用以开往这条路的驾驶方案以及还未映入眼帘的道路路况的时候,他已经取走了那部手机的充电线,回头朝着那张桌子行驶了。

他没从他脖子的细微动作里察觉出回头的倾向,但实际上他也乐得这么干,等下次——也就是下周末——掀开它们的盖子的时候,他会用一个踏实的姿态将那些捕蛇人的意志吸纳进自己体内并坚定地将它们保留下来,他会以全部的耐性与尊重处理它们诞下的弯弯绕绕和曲折,但无论怎样,那都是下周末的工作,想到这里,他感到了全体生灵的疏松。

齐晓目和充电线一起回到椅子上,他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那些已被确定的未知事物的适量恐惧让他的思绪短暂地放空了,一杯良知和情感混合在一起调成的装在高脚杯中的液体正静静地悬挂在他的头顶上——随时有可能泼下去——逼着他展现出一副狼狈不堪且湿透了的可恨样子,他像个浮上来换气的游泳选手那样伸长脖子吸了一大口气,这个动作替他作了决定,让他继续下去,全为了他自己,只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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