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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家的跌跌撞撞家里去,大力朦胧之中醒来,“什么事儿?”
“妞妞走了——”
大力沉默了良久,喉咙哽住,来回地滑动,像是把一些苦的东西拼命地压下去,拼了命地咽下去,当做人生从没有冒苦水一样,就像是春天地里出来的苦菜花,卷着杂粮饼子的时候,一样地吞咽下去,尝出来一点鲜甜。
当父亲的,一个男人,一个肩膀上承担了太多太多的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他的心态跟二老爷是差不多的,觉得骄傲,觉得自豪,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去支持孩子做一点事情的。
他起来,把麻绳扎上,结结实实的,一双脚很大很大,变形的蒲扇一样地,把布鞋收起来,换了草鞋,“去了好,在这里,我的孩子迟早要憋死。”
他是拉洋车的,见天地喝风,喝着西北风,哪里来的生意呢,日本人今儿要这个钱,名儿要那个钱,人血馒头也不是这么吃的。
小力比他老子强一点儿,在面粉厂里面学了架势,给人开车的。
只是爷儿俩,没有个好日子过,大力家的看看天色,“哪儿去?”
大力不说话,大力家的便一下想到了,坐在炕上撇脸过去,声音轻的像是怕惊动了天地神灵,“日本人又要做什么?”
只听到烛光安静跳动破黑暗的声音,轻柔地几乎不可闻,墨汁子一样地粘稠,大力头发已经花白了,他自己也坐下来,一只手撑着炕桌,有时候日子难得不如上吊,“你瞧我,天天做的都是什么事儿呢?”
“日本人天天拉壮丁,拉着我们去干活儿,卖苦力,我们这些人,都是卖国贼,都是汉奸,都该死啊。”
他捶着自己的头,抱着自己的头,“不如跳了护城河,一下跳了护城河里,干干净净地。”
抓壮丁,挨家挨户地出人,只要有个男人,就得干活儿,什么样儿的活都得干,火车装卸,煤炭开采,工程防御,整个北平都是辛者库,任人宰割。
如果不干,吃枪子儿吃鞭子,看人家的心情。
外面小力听得清清楚楚,他站在门口,良久才开口,“爸妈,我班上去了。”
大力家的擦擦眼泪,忙出来笑着问,“怎么今天这么早呢?”
小力点点头,把怀里的面粉拿出来,“妈,你留着,换成杂粮面儿,多吃些日子,我这些日子都忙得很,兴许不太回家里来。”
一袋子精细白面儿,大力家的喜得不得了,“这样好的白面,厂里面给的吗?”
“嗯,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厂里瞧着辛苦,一人给了一袋子。”
大力家的忙把昨天省的饼子给他,“拿着路上吃去,你们这次要去哪里运货,天津吗?”
“嗯,”
小力是个好伙子,他长得体面精神,比他的爸爸要体面很多,他给人跑过腿儿打过咱,去铺子里面当过学徒,最后学了一门技术,在面粉厂里面开车,家里满意的很。
要不是年头不好,他大概已经娶妻生子了,许多人都有相中他,只是他自己从不肯提这个事情,他也认识几个字儿,小时候从不知道学习是什么东西,只是长大了,突然就懂了,突然就觉得知识是个好东西。
他走出去几步,还是忍不住对着大力说,“爸,您做的事儿,大家都在做,咱们都在做的,是对的吗?”
大力觉得不对劲,撵着出来几步,他站在屋门口,那样低矮的屋檐,那样破败的院落,丝瓜的藤子蜿蜒着往上,上面挂着细细曲折的小瓜,门口挂着一串儿火红的辣椒,他显得魁梧而高大,“这是日子,这是逼不得已的日子啊,咱们都得熬着。”
“这样熬着有意思吗?”
大力说完,他的眼睛很大很有神,很传统的浓眉大眼,说完便出去了,大步流星的,那一包饼子,他想说自己兴许吃不上了,但是还是没忍心,还是想带着,走了。
厂子里早就没活儿了,面粉厂早就是日本人征用了,北平城里面多久都没有面粉在市面上自由流通了,全部是日本人在把控物价,物资分配。
他给日本人当司机,大力搬运的是死人,他拉了一辈子的活人,没想到最后搬运的都是死人,在里面关着的人,每天都抬出来许许多多。
大力家的嘱咐大力,“要是遇见了扶桑,要是有个不好,你给她带回来,咱们大家伙儿都说了,不能要她死在外面去了,我给她穿好衣服,咱们街坊们凑了一身寿衣,好好儿地给她送着走了,她爱干净爱漂亮,体体面面的。”
大力出门,他们一帮拉车的,为人都仗义的很,“昨儿遇见一个,还有一口气呢,我们原本想拉回家里的,只是人没等说句话就死了,给一封信,我们不识字儿,又怕给人看见了,便一直留着,等着去南城那边儿,找查二爷看看去,他是个义气的人。”
“要是见着扶桑了,我必定给她带回来黄桃斜街,她打小在这里长大的,比不让她去了乱葬岗里去。”
大力便把车歇下来,自己拉着板儿车去了,走到半路上,看见车队整整齐齐地从城里往外走,一车一车地,街上站着好些人。
他爱看热闹,也停下来看,跟几个拉车的伙计招呼,“这是做什么去?”
探头一看,一下子愣住了,竟然看到了杏花儿,她坐在车里,也瞧见了,趴在车后的围挡那里,哭着喊他,“大力叔,大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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