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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却早已抓住我们冰凉的脚,不由分说把我们的脚往臃肿的棉鞋里安插;她还会病急乱投医地把大人旧得不成样的衣物择选出来,一层层滑稽而无奈地包裹在我们纤细的腰身上;用手驱赶着呛人的青烟,她低着头把灰暗的木炭一口口吹亮,而后聚进火兜,让我们把小手笼在上面炙烤。
然而,令母亲失望的是,她这些努力总是收效甚微,好不容易生成的热仅仅是在局部而且微小,往往是这里暖了,烫了,那里却迟迟不肯热和起来,甚至一直冻着,僵着,木着。
母亲心有不甘,做饭时,她总把我们唤过去,揽在怀里,试图用另一种炙烤,带我们逃离这不近人情的寒冬。
淡淡烟尘萦绕的灶门前,蓝莹莹的火苗悄然蹿起来,有如均匀的呼吸一样,在母亲放进去的柴火之上若即若离,起伏跳跃。
俄尔,随着母亲风箱的拉动,干燥的柴火被火苗呼啦啦团团包围,灶孔内顿时熊熊燃烧,火红一片。
待到锅子里翻滚沸腾了,母亲便减缓添柴的频率,放慢或干脆停歇了风箱的节律拉动。
这当儿,起身揭锅盖时母亲悄然舒展的眉头,或俯身变戏法般从灶孔刨出烧熟的玉米棒,夸张地亮给我时嘴角悄然漾开的笑意,还有她调整坐姿前倾身子,下意识箍紧我身体时一次次双臂的交缠合拢,都如同那些绵密的烟火一般,悄悄将一片暖春带到我的跟前,不觉间,身体已由内而外,活泛温暖。
长大一些,我开始学着母亲的样子,坐在灶门前生起火,拉动风箱煮一家人的饭,我甚至在没有大人在家时,偷偷学着祖父,裹起一缕烟叶,悄悄点燃,在明灭的微弱火光里,把鼻子一点点凑近,直到喉管骤然冲出一连串惨烈的呼号。
如果没有那场大火,我相信毫无疑问,我会一直虔诚地沿着祖父的足迹,和村庄里大多数农人一样,一日三餐和那些烟火相依为命,一辈子在村庄里和它们长相厮守,永远没有分开和背离。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比我们大很多倍的院子时的那天中午,八岁的我正躲在冬天的被窝里做着一个关于春天脚趾发芽的梦。
我听见我的脚趾叽叽喳喳,像毛茸茸的小鸡仔似的从四面八方向我脸上跑来,一个激灵,我睁开了眼。
但我发现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眼睛上似乎被谁蒙上了一块布。
不知何时,四起的浓烟钻进逼仄的栖屋,已层层包围了我。
乱哄哄的喊叫中,一个女声,尖利而悲怆地刺穿我的耳膜,由远而近,隔空而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朦胧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发疯一般冲到我面前,将我如小鸡仔般拎起,穿过滚滚的浓烟和炙人的火焰,投放石子一般,一把把我掷放在远离老屋的石磨前,便一屁股瘫软在地下。
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中,我真真切切听出了烟与火肆虐的狂笑。
小院里那些慌张失措的水桶水盆水瓢,和每一件临时派上用场的打火工具,和那些瞬间变得微不足道的人一样,全都像前途未卜迷路的羔羊,等待着上天的饶恕、垂青,或厚爱,而那来势汹汹的大火和尘烟,就如同一张网,一张无限张开的网,步步紧逼,想吞噬掠走我们赖以生存的房屋、草木、院坝,一切一切,包括置身院子里所有会呼吸的人本身。
多年过后,我才从那种惊恐和无助中缓缓抽离出来。
我抱着母亲的脸,一遍遍摩挲她脸上那个疤,那个蜈蚣一样占据了她半边脸的粉红的疤。
我曾一遍遍问她疼吗,她总是摇摇头,脸上罩着一层圣洁而神秘的光,笑而不语。
多年以后,母亲无意中说起,我才知道,用一个冥顽不化的疤,换一个冥顽少年的转性、成长,那场烟火,在母亲的心里,其实是另一种解读、另一种记忆和另一番存在。
那以后的很多年,我都忌惮小豆爸在原址修缮起来的那间清冷木屋,我总是远远拉开距离,绕过去,绕过去。
我害怕看到站在门框上朝我使劲挥手的小豆,害怕看到小豆祖母丢了魂魄的样子。
听人说,从小豆家那扇半开的窗看过去,总能见到淹没在一片阴翳中的小豆祖母,她坐在朱红色圆凳上,倚着半扇窗,捧着那本泛黄的家谱,面无表情,目光穿过眼前的一切,看向未知的地方,眼里空无一物。
那本她捧着的册子,其中的某一页某一支某一系,有她动用仪式,请来德高望重的本门长辈,和远近闻名的“罗半仙”
,一撇一捺,郑重其事安放进去的小豆的书名。
我清楚地记得修谱那天,朗朗晴空骤然惊雷大作,瓢泼暴雨从天而降。
刚刚抬出来摆开的桌椅眼看着湿透了,铺陈的红纸飞了,鸡跑了油洒了孩子哭了。
但大人们全都噙着笑,都在附和那个须发皆白的“罗半仙”
大赞天降及时雨,好雨!果然,转瞬,云收雨住,霞光万丈。
那一箩筐冲天的炮仗,像另一场雨———红雨,声势浩大,箭一样,向着天空深处,猛烈地,好一阵地下。
炮仗炸起的烟火锁住了院坝,锁住了青天,锁住了人们的视线,却没有锁住小豆祖母的笑。
那天的筵席上,她的笑似乎长着翅膀,金灿灿,明晃晃,冲破烟雾,传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
据说村里每个人都听到了她的笑,就连早就失聪的老祖母,也绘声绘色地告诉我,她也听到了,和那天打的雷一样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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